而母親的軀體,實際上就是整個食人島。島是母親,而島下湧起的酸潮,則是母親的下場。

酸潮是一個意義異常清晰也異常恐怖的比喻。如果想表達母親死亡的意象,有很多種辦法,最簡單的比如說潮水慢慢淹沒島嶼,代表母親的溺水;或者鯊魚啃噬小島的根莖,代表葬身鯊腹,等等……可李安選擇的是一個非比尋常,幾乎和海洋沒有一點關係的比喻:酸。這個酸,自然就是人的胃酸。

酸潮撲上小島,這個意象表明母親是被吃掉的,被胃酸所消化,所以遺骸的代表物是牙齒。Pi在島上吃了植物根莖,老虎吃了狐猴,這是食母的暗喻。有一種說法認為,根莖和狐猴代表屍體的肌肉纖維和蛆蟲,代表了吃人,這兩個比喻在電影裡找不到可參照的點。

李安如果要設一個比喻,一定不會只設一次,一定會重複多次,或者找另外一個參照點,所以這個猜想是否成立,需不需要影射到如此細緻,有待商榷。但食母是確鑿無疑的。之所以這麼說,是因為食母之前已經預演過一次。

Pi是個素食主義者,他第一次抓到一條大魚,一邊大哭一邊用錘子把它砸死。砸死以後,Pi跪倒在筏子上,哭著對魚的屍體說:“毘濕奴,謝謝你化身為魚來救我。”他這麼做,是因為自己面臨著饑饉危機,理性告訴他只能吃魚渡日,為了能夠達成心靈妥協,Pi必須在信仰裡找了一個藉口。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關於道德的教義太過鮮明,沒辦法利用,於是Pi只能選擇毘濕奴作為理由。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應出Pi的宗教觀。

於是,魚成了毘濕奴的化身,Pi有了一個可接受的理由,內心回歸平靜。這次吃魚事件非常重要,承前啟後。往前看,它與晚餐談話相對照。父親在晚餐時說了句話:“今天的羊肉很美味,可惜你們享受不了。”說明父親是家裡唯一一個肉食者,他代表著理性,理性是要吃肉的。

母親則告訴Pi,理性可以解決外在,信仰可以解決內在。這一點是食魚事件裡也得到體現,Pi理性地殺魚吃肉,然後用信仰給自己內心找了個避難所,一個藉口。這個很變通甚至有點狡猾的舉動,與Pi在餐桌上輕鬆地說“我決定去受洗”的精神是一脈相承。往後看,母親就是魚。魚是毘濕奴所化,那麼母親也一定是毘濕奴Pi來的。Pi吃魚是因為這是毘濕奴的化身,Pi吃母親也是因為她是毘濕奴的化身。

食魚事件就是食母事件的預演。

宗教變成了Pi的心靈庇護所,他給自己構築了一個堅固的殼。對Pi來說,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教義太過清晰,對善惡的道德評判太過清晰,他唯一能選擇的——同時也恰好是她母親所信仰的——只有印度教。只有毘濕奴的神話特性,才能為Pi食母構造出一個合理的藉口。

李安唯恐觀眾還搞不清楚這個比喻,還特意給出一個島的輪廓特寫。有人說這是毘濕奴的側影,有人說這是一個女人,都沒錯。這個輪廓本來就兼具了母親與毘濕奴兩種特性。蓮花是毘濕奴的象徵,而母親信仰的是印度教,毘濕奴的神話就是她講給小Pi聽的。

從這個特寫鏡頭,母親-蓮花-毘濕奴這三個元素的連接,得到了一次明白無誤的強化。

這就是為什麼島的輪廓既像毘濕奴,又像是母親,Pi為了給自己的食母尋找了個宗教理由,早視它們為一體了。在這之前,Pi應該已經做過類似的事情。在幻想層面,鬣狗殺死了猩猩,老虎殺死了鬣狗,但很快鬣狗、斑馬和猩猩的屍體全都消失了,全都被老虎吃掉了。投射到現實層面,廚師殺了母親,Pi殺了廚師。然後面臨饑饉的Pi吃掉了水手的剩餘部分和廚師,最後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母親的屍體。

食人是一回事,食自己的母親又是另外一回事。Pi在吃水手和廚師時還能保持正常——食魚事件裡,Pi殺死了魚自己卻沒吃,而是餵了老虎,表明他把吃人歸咎為自己的獸性,自己的人性還保持著清醒——但面對自己母親,他內心的驚慌和掙扎可想而知。在登島之前,故事一里有一場驚天動力的大風暴,老虎在瑟瑟發抖,Pi在呼天搶地。開始時Pi還呼叫著神明,但很快就放棄了。

這說明他的人性和獸性同時遭遇大了現實中的大挫折,這挫折可能是真正的風暴,也可能是其他災難,總之造成的結果是食物匱乏至極,陷入極度的飢餓。唯一的食物,只有母親。吃了,自己心理絕對無法接受;不吃,一定會餓死。可這場危機太過強烈,於是Pi的人性和獸性不得不暫時達成統一,或者說妥協,把母親當成毘濕奴的化身,重演吃魚時的故事,並且構造出一個毘濕奴食人島的幻象。

正如電影開頭講述的,到了夜晚,我們都生活在毘濕奴的夢裡。然後,在幻想層面,人與虎同時登島,Pi吃了植物根莖,老虎吃了狐猴。不知大家還記得不記得,當Pi告別阿南蒂的時候,阿南蒂給他手腕係了繩子,代表了與最愛之人的告別。再回想起Pi一登島便在島上係了一段繩子,便會豁然開朗。Pi是在告別,與母親告別,因為他即將要吃掉她。

到了夜晚,酸潮湧動,蓮花里只殘存一顆牙齒。等到Pi夜晚打開蓮花看到人牙時,林中蓮花的暗喻發揮了作用,他的理性之火終於覺醒,意識到自己做下的極恐怖的事。Pi自己說擔心被食人島吞噬,才決定離開,實際上擔心的是食母這件事吞噬掉他的精神,讓他瘋掉,乃至死亡。

所以他選擇了逃離這個島,也就選擇了忘記。這同樣也在阿南蒂的情節裡得到了呼應:“我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情,但是卻忘記了是何告別的。”結果Pi把這件事徹底忘掉了。他給保險員講述第二個故事時,只講到自己暗示吃了廚師,就停止了。他不是刻意隱瞞,而是自己也忘了,唯一殘留的記憶,只有他自己編造出來保留在第一個故事裡的食人島。

阿南蒂的情節在整個電影里地位獨特。如果把她的戲單獨抽出看,根本沒有任何意義,這段情節跟後面一點關係也沒有,這女人也再沒出現過。但李安從來不做無用功,他加入阿南蒂的戲,正是為了給後麵食人島的一系列活動建立比喻的對照系。繫繩子、忘記告別、林中蓮花,這些都是食人島中的重要暗喻,同時又與阿南蒂的故事要素全部照合。沒有阿南蒂的故事,食人島的行為就會讓觀眾覺得不知所云。沒有食人島,阿南蒂則變得毫無意義。

兩者實際上是一個彼此呼應的隱喻體系的兩端。這就是充斥於細節中的各式隱喻所構築出的第三個,也是真正的故事。

李安把第一個故事描繪的極為精美,對第二個故事卻吝嗇到一個鏡頭都沒有,對第三個故事甚至只肯用隱喻來承載。他把現實包裹在美好的糖衣之內,又在現實裡放入殘酷夾心,遞給大家。作家和保險公司相信了第一個故事,Pi本人相信的是第二個,為了強化自己的信念,他甚至還多信了一個猶太教。至於觀眾願意剝開幾層糖紙,則取決於他們自己。

李安用這種極度不均衡的手法,把選擇權出讓給觀眾。他打開了許多條路,每一條都沒有設置終點。《全面啟動》裡,陀螺是旋轉還是倒下,主角究竟是在夢裡還是現實,觀眾可以予以猜測解讀,也可以隨時齣戲,起身走人,歸根到底這是主角自己的問題,觀眾們是無關的客觀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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