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談論少年Pi這部電影之前,需要預設若干個前提。這些前提就像是數學裡的那幾條公理
,一切演繹,一切推理皆由此而來。如果我們不能在起點達成共識,那麼只會分道揚鑣,越行越遠。


第一。少年Pi的小說屬於揚馬特爾,少年Pi的電影屬於李安。李安的電影基於原著,但又不盡相同。他保留了故事框架,進行了改動增刪,使之混雜入了李氏基因,從而變成另外一樣東西。因此,我在接下來的分析中,將會徹底拋開原著的干擾——不涉及原著情節,不涉及原作者用意,不比較兩版之間的差異,總之就當是我們從來不知道這部電影還有原著——只專注於導演在銀幕上給我們擺出來的東西。

第二。成年Pi的演員伊爾凡可汗在接受采訪時說過:“這部電影表面上看是一個少年的冒險故事,實際上隱藏著很多隱喻,它有許多平行空間,很多層次。”換句話說,這是一個寓言性質的故事,裡面的隱喻表現手法克製而簡潔,彼此的映射關係十分明顯。李安就是通過這種方式,賦予了揚馬特爾的故事框架一個“李安”靈魂。我們只有承認李安在這些細節上的處理是刻意的,每一處都經過精心設計,每句台詞都有它的功能和指向,才能拼湊出他試圖表達的意義。否認了這一點,就成了聆聽雲天明童話的三體人,聽到的只是一個純淨、美好的故事。

第三。我一向認為,影評是一件主觀的工作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視角和觀感,他們都沒錯,所謂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,根本不存在客觀影評這種東西,自然也就不存在對錯。對寫影評的人來說,他唯一的責任,就是承認他的評價只是個人體驗,不是妄議別人對錯的客觀真理。所以這篇東西,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想法,它不涉及微言大義,不談主題外延,只就電影本身的線索做一些分析。或許對,或許錯,或許過度解讀,或許牽強附會。如果得到大家的認同,我深感榮幸;如果你的意見與我大相徑庭,那說明這部電影存在多重解讀,更顯出它的神秘魅力。

閒話少說,讓我們從那次晚餐說起。

電影一開始,同時信仰了印度教、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Pi和他的父親母親在晚餐時進行了一次談話。這次談話非常重要,它是整個電影主題的第一次預演。少年Pi的父親說:“如果你同時信仰三個宗教,那等於什麼都沒信。與其如此,不如選擇相信理性,相信科學……我寧可你經過深思熟慮否認我,也不要不加分辨地盲目接受。”(憑記憶寫出,只是複述其大意,以下同。)

而母親則說:“科學解決外在的問題,而不是內在的。”實際上是在暗示理性和信仰所發揮的作用不同,前者解決現實問題,後者解決心靈問題——要注意,母親這句話,實際上成為了Pi後來一切行動的心理淵藪。電影裡提及了兩人的背景:父親被現代醫學救了一條性命,所以他相信科學,代表著理性;母親傾向於宗教,代表著信仰。電影裡還特意強調,母親捨棄家庭跟隨父親,信仰是她與過去唯一的聯繫。父親和母親的說法不同,少年Pi面臨著抉擇。要理性還是要信仰,這是一個精神領域的經典困境,少年Pi最終做出的選擇是:“我決定去受洗”也就是說,他選擇了後者,也就意味著他認同了母親的話,但信仰需要的是虔誠,Pi並非一個虔誠者,他是個泛神論者。成年Pi的一番論述表明,他需要的是一種超自然的、至高無上的力量作為信仰依靠。至於無論是上帝、安拉還是毘濕奴,並不重要。可以這麼說,他的意識裡,信仰的是信仰本身,而不是某種特定的神明。對虔誠者,他選擇信仰是去解決問題。而Pi這樣的人,他選擇信仰,只是為了逃避問題。

信仰對他來說,不是一個具體膜拜的對象,而是一個寄託,一個可以逃遁的空間。這就是為什麼,Pi要講兩個故事。

兩個故事的真假一直存在爭論。可在我看來,第一個故事毋庸置疑是編造出來的。李安很狡猾,他從不公開談論故事的真假,他知道保持一部電影的魅力就是讓觀眾無限地爭論下去。可他在電影裡的安排,卻表明了自己內心的態度。一個幻想故事,可以天馬行空無所顧忌;但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,必須符合現實。

第一個故事裡有食人島,這是一座深海中的熱帶密林,中間生存著無數沙漠中才有的狐。沙漠和大海,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象。如果這個故事是真實的,那麼李安為什麼不設置一個長滿棕櫚樹爬滿老鼠的正常海島,使之看起來更加合理呢?

可李安非但沒這麼做,反而煞費苦心地挑選了距離合理性最遠的沙漠狐猴,這是刻意放大不合理,以此來暗示第一個故事的虛幻性,告訴所有觀眾,這只是幻覺,這只是想像。我們都希望第一個是真實,但沒法說第一個就是真實的。

這有點像我們平時開玩笑。比如我調侃一個姑娘說:“你真漂亮我特喜歡你。”這句話有可能會被當成玩笑,也有可能會被當真。為了避免被當真的風險,我會故意誇大這句話“你比林志玲還漂亮我天天想著你連肉都不願意吃了。”不合理的部分被無限放大,聽的人自然明白這只是個玩笑。

所以,第一個故事是Pi所幻想出來的,第二個故事是真實的,是理性的。可Pi無法解決第二個殘酷故事給自己內心帶來的煎熬,他只能逃遁到第一個故事裡去,把周圍的遇難者幻化為各種動物,才能讓自己平靜——正如母親晚餐時所說,理性解決外在的,信仰解決內在的。他那一句“我決定去受洗”,實際上就是自己決定逃遁的預言。

李安在這部電影裡,有兩種方式來引導觀眾巧妙地覺察到隱喻存在。一是預演。每一次大的行動之前,都會有一次小的行動作為預演;二是讓本體和喻體反復出現,強化兩者之間的關聯,然後通過構建喻體之間的關係,來揭示本體的命運。晚餐談話,無疑就是Pi講述兩個故事的動機預演;而基督教牧師對Pi說的那句:“youmust be thirsty。”和父親說“從它眼中反映出來的,是你自己的投影”,則是李安在不斷在我們腦海裡建立起Pi和老虎之間的本喻關係。有人說老虎代表了恐懼,我覺得應該更進一步,代表的是Pi的本能情感。

在第一個故事裡,Pi把自己一分為二,自己代表著人性或理性,老虎是剝除了理性的原始本能——本能地發怒,本能地恐懼,毫無掩飾地表達自己最粗糲的慾望。換句話說,第一個故事裡的人與虎,是第二個故事人性與獸性之間天人交戰的投影。

Pi不願正視吃人的現實,只得一分為二,變成人與虎的奇幻漂流。這在許多影評裡都有提及。可是,不要忘了,我們否定第一個故事真實性,理由是它存在著不合理,而且李安保留了“不合理”的標籤,以此提醒觀眾故事的虛幻。但第二個故事,就真的合乎情理了麼?

回想一下第二個故事的過程:Pi、母親、水手和廚師登上救生艇。水手受傷,很快死去。廚師將其吃掉。然後Pi不小心放跑了一隻海龜,被廚師毆打。母親與廚師爭執,被廚師所殺。廚師把母親的屍體扔進大海餵鯊魚。Pi出於憤怒殺了廚師,並吃掉了他。在這個故事裡,各種元素和第一個故事完美對應,母親=猩猩,
廚師=鬣狗,水手=斑馬,老虎=Pi的本能,看似完美無缺,合乎情理,連最理性的保險公司都快要認同,但其中卻存在著兩個破綻。


第一個破綻,是香蕉。當Pi講述第一個故事的時候,說猩猩坐著漂浮的香蕉而來。保險調查員立刻指出,香蕉不會漂浮。當Pi講述第二個故事時,對這個細節居然沒有修改,仍舊堅持說媽媽坐著漂浮的香蕉前來。香蕉在現實裡能否漂浮,並不重要。在電影的世界裡,保險調查員指出香蕉不能漂浮,這代表了一種常識,它的功能是用來牽出Pi講的故事裡反常識的地方,內在邏輯是自洽的。

第二個破綻,是媽媽的死。廚師是一個對食物很執著的人,他會吃老鼠,會把水手殺掉用肉做魚餌。對他來說,每一塊肉都是極其寶貴的。可是媽媽死後,廚子沒吃掉她,扔到了海裡餵了鯊魚——這是一種浪費,尤其是廚師已經吃過了水手,對他來說,最大的心理障礙已經消除,沒理由會做這種浪費行為。第二個故事本身已經非常圓滿,卻多了這兩個頗為醒目的蛇足。

實際上,它們也是刻意被保留下來的標籤,用來提醒觀眾——第二個故事也並非真實——至少隱瞞了一部分真實。這兩個破綻,都與母親有關。毫無疑問,第二個故事隱瞞的真實,就是母親的下落,前面我說過了,李安喜歡用各種比喻反復強化本喻關係。少年Pi和老虎是其中最醒目的一對,但還有一對本喻很容易被忽略。

母親與蓮花。

蓮花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非常密切,在此之前已經有兩次顯著暗示。一次是在開頭,母親在地板上用粉筆劃蓮花給Pi和拉維看。一次是電影中段,Pi俯瞰海底,先是魚形成蓮花,然後又變成母親的容貌(這裡Pi父和拉維的臉都沒出現,指向特別明顯),最後疊加到了沉船。

所以準確地說,蓮花代表的是Pi對母親的思念和愛。與此同時,李安還特意安排了阿南蒂給Pi講解舞蹈,引出一個關於蓮花的重要比喻:林中蓮花。在Pi問阿南蒂林中蓮花是什麼意思時,她沒有回答。直到我們進入整個電影最關鍵的一段情節:食人島,才恍然大悟。

Pi在夜晚的林中摘下一朵蓮花,打開以後,裡面是一顆人牙。於是“林中蓮花”這個比喻和指向,在這裡得以完成。我們知道,第一個故事是Pi的幻想。那麼他在島上的動作,肯定是對各種現實發生的投射。蓮花是Pi對母親的思念;蓮花中的人牙,代表了母親的遺骸,也即死亡。

接續請看 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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